写作基本上是一个躲在暗处像鼹鼠打洞般的单干方式。交际对我来说，好像并不特别重要。但我在当专业作家之前，当过二十年的医生，每天最少要跟数十名病人打交道，不管你早上起来是否刚和自家先生吵完嘴还是打了孩子，必须有一个良好的精神风貌。用今天的话来说，那是一个窗口服务行业，应该微笑服务。

也许我孤陋寡闻，至今没有见到专为医生写的指导礼仪交际的书。众多的白衣使者便独自在黑暗中摸索，彼此缺少交流。

白衣飘飘。我愿写出自己的心得。就算抛出一块小石头，希望能引出一大堆玉石。

表情

我以为医生并不该时时微笑，因为你面对的是他人愁苦的面容。医生的脸色温和即可，让人感到亲切最好。假如有的医生由于长期的职业训练，显出淡淡的矜持，也非太大的弊病。老医生由于专业习惯而从骨头里渗出的自尊，有时反而会加深病人对医生的信任。当然，决不可装腔作势。作医生的假若哗众取宠，比其他行业的做作更加令人不能容忍。因为面对的是每个人只有一次的生命，玩花招就是犯罪。

姿势

    无论是坐在椅子上诊病，还是站着面对病人，医生取一种稍稍前倾的倾听姿势较好。这不但是因为病人由于备受病痛，一般声音比较微弱，还因为病人多半不愿意无关的人了解他的病情。疾病是一种属于个人的隐私，可以对医生敞开心怀，其他的人知道得越少越好。诊室是一个开放的地方，医生应尽量为病人保守秘密。前倾的姿势还可以传达出对病人深切的关怀之意，这对于彼此沟通感情是非常必要的。

目光

医生的目光似乎比其他任何行业都丰富。它满含关切、怜悯、询问、鼓励、安抚……等等成分，最基本的格调是医学的严谨和钢铁般的镇静。有的交际书上教导我们，交谈时目光应注视着对方。日本人与你对面坐时，目光注视你的脖子。男女相爱时，盯着对方的眸子……这些是普通人表示友好的方式。医生的目光以明亮而不聚焦为好。假如你目光炯炯地注视着病人，他感觉到你的关注，但是在如炬的目光下很快就不自然起来，甚至会怀疑是否自己述说有了某种错误或是病情极重，才引起医生如此目不转睛。无端地引起病人的恐惧，是医生的失误。

医生的目光更不可涣散无甚，它会使病人深深失望，情绪懊丧。

好医生的眼神应该像霞一般地笼罩在病人全身，使他感到温暖而不刺目的光辉。他应该每一部分都在医生的视野之中，医生的智慧之光普照着他。他把自己的生命交到这样的医生手里，可以放心。

语言

医生的语气以舒缓、稳定为好。除了十分危急的抢救关头，不可太急促。就是到了千钧一发之时，也万不可惊慌。面对病人和家属，医生是挽回生命战役的指挥官，必得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大将风度。医生的语言要通俗易懂，不可夹杂着大量的医学词汇，天上地上云山雾罩，令人摸不着头脑。更不可为了炫耀学识，故意卖弄。医生既不可把话说得太乐观，使病人和家属产生不符合实际的幻想，也不可将话说得太悲观，使人觉得眼前一片黑暗。医生的话应该实事求是，估计到最坏的可能，向最好的结局努力。

虽然诚实是人类永远的美德，但我认为医生应该是一个例外。为了善良的动机，医生有时可以说谎。比如病人得了绝症，全无痊愈的可能，但他自己又不知晓，还对生活抱有极美丽的向往，我不主张将残酷的现实和盘托出。那不是坦率，而是另一种残忍。医生可以用最真诚的语调描述谎言，在某种程度上，是更深刻的真实，谎言里寄托着我们的希望，它就不再是谎言，而包含着活着的人们对即将逝去的人最后的挚爱。

记忆

把记忆列在交际的范畴之内，实在有些不伦不类。但记忆这个因子对于礼貌的作用，切不可小觑。记得病人的姓名，记得病人的病情，记得他上次服了什么药，对病人是一个莫大的尊敬和宽慰。他因此感到病人对他的特别关怀，会对康复充满更多一份信心。这事说起来很容易，做起来很艰难。博闻强记的医生当然有，但大多数医生每日要接触大量病人，不可能对每一个都记得一清二楚。遇到复诊的病人，实在想不起来的时候，干脆如实向病人说清楚，让他提醒一下自己的记忆。千万不可为了掩盖自己的遗忘，胡乱叫病人。这样，当然有可能蒙对，但一旦说错，会给病人造成大伤感。他想医生不但把我给忘了，还张冠李戴，这样的医生能治好我的病吗？

最后我想说一下和病人告别的礼节。

我始终认为医生不必对病人过度热情。病人结识医生，其实是他生命中很不幸的时刻。能和医生告别，应该是值得庆幸的事情。无论医生和病人的感情有多深，一个正常的人还是不愿再见到医生。所以，医生和病人不说再见，只说说祝你健康。医生可以要求病人给自己写信，以追踪远期治疗的效果。但这些话不可反复嘱托，以免病人觉得自己成了医学的实验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