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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 | 医哲陆广莘

王学泰 

人们谈到陆老,说他是中医界的哲学家,惊叹他对医学理论思考的深入。陆老去世快一年了,一直想写点纪念他的文字,但我对哲学知之甚少,于医学更是门外汉,生怕亵渎了“医哲”二字。我想还是从与陆老相识写起吧。

与陆老的交往

文/王学泰

普通人与医生相识大体离不开病,我认识陆老也由此。1974年我与老同学鸿远一起在琉璃厂旧书店购书,说起常为高血压所苦,鸿远说:“找陆师兄给你看看吧!当年跟我父亲抄方的”。鸿远的父亲是一代名医章次公(有位中医界的朋友说:近世名医多矣,能称大师者只有章次公),我想他的及门弟子一定不同凡响。鸿远补充说:“陆师兄不是一般的中医,他是正经上过医学院、拿了毕业证书的。”不久鸿远陪我来到陆工作的人民医院。

那是一个深秋的下午,医院已经没有什么病人了,斜阳的余光投射进空旷的大厅里,一排排诊室像号房一样矗立在飞舞的嚣尘纤埃之中。鸿远不知道陆老在哪个房间里,扯开嗓子高喊“陆师兄!”一会儿一间诊室的门开了,从中走出一个单薄瘦小、似乎有点萎靡不振的中年人,穿一件洗成灰色的“白大褂儿”,如果走在街上准会被人认作粮店的售货员,那时粮店的职工也是一人一件“白大褂儿”。鸿远急忙上前拉住他,“刚从乡下回来,刚从乡下回来……”陆医生像是喃喃自语,又像回应鸿远。听了鸿远的介绍,他把我们拉进那狭小的、但空无一人的诊室。陆稳稳当当坐在医生的位子上,我赶紧把手放在脉枕上,此时陆医生神态安然,呼吸舒缓,双目微合,仿佛换了一个人,我预感到这是一位主见、定力都很足的大夫。把完脉后又看了舌苔、面色,略一沉吟,说:“没什么大病。体内有湿热,大约与暑日郁积有关。高血压的事,别看得太重。血压是动态的,与心态和生活方式密切相关,有意识地做些调整,就会日趋正常。我再给开两种药。”他又讲了有关高血压病的知识,并说这方面中西医有不同的认识。说着他从抽屉找出处方单,写下两种成药,一是杞菊地黄丸,另一个忘了。不过在那个“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时代,所谓“调整心态和生活方式”谈何容易。不久,治病的事儿忘了,可是经历“文革”的陆医生落拓的神态给我留下难忘的印象。

“三十二年过去,弹指一挥间”,转眼到了新世纪,我孩子到英国留学,初到异域,不服水土,上吐下泻,这几乎是每个中国人都懂的事情。英国医生不懂,以为是肠胃疾病,做胃镜、肠镜探查和扫描,查其病源,当没有找到细菌或病毒就不敢针对症状开药,弄得血色素急剧下降,不得已我只得把孩子带回北京治疗。此时恰好有位医生向我介绍说中医科学院有位陆大夫能用三种成药治疗500多种病。突然,我想起三十多年前偶遇的陆医生,转问鸿远,他说:“就是陆师兄!”并让他兄弟带我到陆家求医。

我想三十多年前那位满面烟尘的陆医生该是老态龙钟、须发斑白了吧!当推开陆老的家门再度见到他的时候,我大吃一惊,陆老满面春风,脸上洋溢着七八十岁老人难得一见的光泽与自信。当然,毕竟是名医,药到病除。孩子急着回英国上课,陆老给开了一箱子草药,让她上学时注意调理。

2007年夏天,我患肺炎住院,夜间咳嗽不停,十多天不吃东西,身体极度衰弱。天天打点滴,也不见效。老伴很着急,打电话请教陆老,“夜间吃生脉饮两支”。老伴跑到临近的同仁堂去买,售货员很负责,问:“什么病啊,夜里吃生脉饮?”“肺炎。”售货员大吃一惊:“大热天的,治肺炎,怎么用生脉饮?是不是听错了处方?”老伴马上又给陆老打电话询问,陆老说:“没错,就是生脉饮!”后来我喝了三天果然症状大为减轻。住院期间,大夫怀疑肺结核,做C T扫描,核磁共振,过度检查,不仅花钱多,而且十分痛苦,加重病情,几次延宕出院时间。后来陆老说,你赶紧出院,我给你治吧!出院后,我到陆老应诊的中医科学院门诊部,果然没几次就基本痊愈了。他告诉我,老年人如果不是抢救或做手术最好别住院,那里不仅交叉感染,而且氛围不好,不利老年病人康复。

我的心脏也不太好,治肺炎时,查出有心包积液,再加上冠心病,经常到陆老那里请他诊治,先是用草药,基本稳定后用成药,两三年后,心包积液基本上康复。冠心病很粘人,他告诉我,要学会与疾病共存。

陆老很好学,常看报纸杂志,也关注我的文章,他一见我往往第一句话就是:“别太累了,省着点用!”我也把我出版的书籍赠送给他,请他指教。他也很高兴,遇见相熟的人还向他们介绍我。有一年“凤凰卫视”给我寄了两本《世纪大讲堂·国学》其中有我的一篇讲座稿,也有陆老一篇———《中医的传统和出路》,我打电话问陆老,他说没拿到,我给他送去一本。他很高兴就与我聊起中医问题,这使我认识到陆老是位哲学家。哲学的根本问题就是人的问题,生命的问题。陆老不是从医学去思考人和生命,而是从人和生命思考医学,人是陆老思考的出发点。

作为医学理论家的陆老

陆老不仅是位医术高明的大夫,更重要的是他对医学、中医有全面和深入思考的医学理论家,或说医学哲学家。他指出现在面临着世界性的医疗危机,突出的有两大问题:一是医疗费用不断上涨;二是医疗社会服务不公。从而出现“药越吃越多,病越治越多”的困境,而且细菌病毒的进化速度也不断加快,进而影响了药物淘汰速度,新药研发成本一直关乎社会医疗卫生体系的药价问题,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恶性循环。

陆老说搞了几千年医学,现在反而弄不清自己原本目的了。他认为现代医学走错了方向,他用八个字概括这个方向就是“努力找病,除恶务尽”。

他说自“19世纪以来,疾病医学用‘人体构造’知识建立其病理学及其解剖定位,用‘菌毒传染’知识建构其病原学和毒理学,用‘药性分析’的化学知识建立其药理学和愈病之理。由此不断发展疾病分类学诊疗思想体系,发展能针对靶点进行直接对抗和补充的替代性物质手段,企求通过消除病因,纠正病理,清除病灶来实现征服疾病和消灭疾病的医学目的。”这一套理论与实践构成了现代“疾病医学模型”,“它成为一种文化上的至上命令”,成为评价医学发展的硬性指标。在这种思想指导下,发明了大量的检查仪器和五花八门的检查手段,目的就是“找病”(许多病找出来了,又治不了);发明了许多化学药物,目的就是彻底消灭敌人。然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些发明大多禁不住时间考验。

他举例说“从上世纪30年代发现磺胺以来,人类不断发现并生产了大量的抗生素。这些抗生素以其显著的对抗传染病病因的效果,在医学舞台上辉煌了一段时间。但很快细菌、病毒就对这些抗生素产生了耐药性,大量抗生素被淘汰。医学界又不断研究出新的抗生素以对付这些耐药的细菌、病毒。”许多新药都是各领风骚五六年,就面临“菌、毒”的抗药性问题。治疗疟疾特别有效的奎宁与青蒿素也走了这样一个过程。这种思路不仅在发明新药、制造新药时投入了大量资本,抬高了药价,造成资源的极大浪费,而且激生了新的病原体,使得原来以为可治的病变得难治、甚至不可治。

这种“医学模式”已经面临挑战,然而医学界,包括我们这些受过系统教育的知识人还都相信它,因为这种“模式”对于人得病、发病、治病、痊愈做了最合逻辑的、也是最简便的解释。

有没有一条新路?陆老从中医理论为出发点、根据中医药的特质提出了新思维。归纳成为一句话就是摆脱与病对抗的理念,从着眼于病变为着眼于人。我多次听他说:医生与病人的关系是一种互动关系,不是我给你治好了病,而是它自己好的,是你自己生命力的体现,医生只是从旁帮了一下。医生应该向生命学习,生命力的顽强往往是人们不能想象的。上世纪50年代,一位高官的夫人患肾病十多年,一直带病生存,她去世后,我们解剖她的遗体,看到她的双肾萎缩得像纸一样薄。一位法国人脑子里大部分水,没被发现时,他也很正常地活着。医生最大责任就是利用各种手段把人顽强的生命力调动起来,激发它的能量。医生不能成为一个卖药的。

陆老不迷信“药”。他说从维护健康角度看,周围的一切都是药,药没有贵贱之分,一切贵重的药都可取代。他开的方剂大多很简单,有些就是常吃的食物,即使开饮片或成药大都很便宜。前几年我吃他的汤剂时,30剂药总共100多元。这点大约是传承了其老师章次公先生的风格,听鸿远说,上世纪30年代他父亲为流落上海难民看病时,红卍字会的善款每人只有一块现大洋,就靠这一块钱只能用最便宜的草药,但也治好了许多有病的灾民。

名实相副的大医、国医

2009年陆老被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卫生部、国家中医药管理局评选为第一批“国医大师”。陆老确实是名实相副的大医、国医。他在治病用药上,也不是简单的对症开方,而是有其开创的医理支持的。他医疗看作“创生性的实践的生生之道”,具体包括:其一,前体组合,聚毒药以供医事。其二,间接动员,依靠界面全息效应。其三,疏其血气,“治病之道,顺而已矣”。其四,网络调节,“治病之道,气内为宝”,是助其自组演化调节能力。充分尊重和依靠人体自身自我痊愈能力和健康能力。他不避讳中药里有许多有毒的物质,例如,在诊治冠心病时给我开过“云南白药”胶囊,后来我看到关于中成药毒性的资料发现其中有云南白药,向他请教,陆老说:“我知道其中有乌头碱。乌头碱有毒,但它在云南白药中含量有限,其次白药在泡制过程中其毒性有所消减。我用它治疗冠心病还未发现有副作用。”

对于老年病人陆老特别强调身体内的平衡。有的病人早早去挂号,排了半天队,等到陆老看了之后往往就给开“老三样”:补中益气丸,加味消遥丸,防风通圣丸。拿着这三小包水丸,总共也就一块钱,往往很失望地去找陆老。陆老就会笑着对他说,你吃吃看,一个月下来如果没反应再来找我。我有一次问陆老,这“老三样”外面传说能治疗五百多种病呢!陆老说:不对。这“老三样”主要是保持体内平衡。第一样是补中益气丸,可补中益气,对于气虚、易感冒者有效;第二样是防风通圣丸(散),可表里双解,对感冒、咳嗽、腹泻者有效;第三样是加味逍遥丸,可疏肝理气,该药与补中益气丸合用,可抗抑郁。三药合用,对防治脂肪肝、肥胖等有作用,可安全地调理身体。因之对老年人冠心病、高血压、糖尿病不仅有疗效,而且能够保持身体的稳定。陆老跟我说过,他的一个老朋友九十多岁了,吃了二十多年了,没见有什么副作用。

陆老开完药往往会给病人开点“零碎儿”,例如嘱咐病人“坚持每晚用花椒水泡脚20分钟”;“坚持每顿饭吃半小时以上”;“药不要顿顿吃,想起来就吃一副”;最初看肺炎的时候,除了开方子外,还告诉我,买点南方出产的藠头,每顿饭前吃四五粒。后来又强调常吃姜,为了方便,最好买点姜糖,想起来就吃一块。其实,他这些零碎小方,既是对所开的主药起辅助作用,对病人又起养生保健作用。

被尊为“药王”的孙思邈说:“上医医未病之病,中医医欲病之病,下医医巳病之病。”陆老把它通俗化为:养生、保健、治病。他说,这本是生命健康工程的三个层次,现在“下工治已病”,就被认为是科学的,而把“上工”和“中工”给排除出去了,而且把养生保健用疾病医学的观念去诠释。

对于老年病人,他特别强调与疾病共存、“带病延年”。他说实际上“菌毒”是消灭不了的,它的出现比人早得多,有几亿年了。人类应该学会如何与它和平相处。中华文明强调“万物并育而不相害”,“与万物沉浮于生长之门”。所以陆老说:“我是以保存自己为主,不专注消灭‘敌人’,不仅人类要生存,细菌、病毒也得生存,想把身体内的细菌、侵入到细胞内的病毒消灭干净是不可能的。”关键是实现人体内以正气为主的平衡。

谈到养生、保健陆老对病人是言之谆谆,唯恐言不尽意,耽误了病人。但他自己却不能实践,是他不相信吗?不是。他没有许多时间照顾自己。八十多岁的人了,既忙于宣传自己的主张,常常在国内外飞来飞去,又带学生,还不停科研,每星期一上午的门诊更是雷打不动。这多半天门诊风雨不误,即使在外地讲学也要往回赶。有一次,飞机误点,快11点了才到门诊部,一直看病到下午两三点钟。看到他一脸疲惫的样子,心想:您怎么不知道省着点用呢!

“哲人云亡,至言斯绝,无复谈玄垂训,开发我心”。陆老名广莘(1927-2014),上海人,早年学中医师从陆渊雷、章次公、徐衡之。1952年考入北京大学医学院,毕业后从事临床、教学、科研六十余年,把毕生的经历奉献给中医理论的建设和中医实践的研究。

◎王学泰,学者,作家,著有《监狱琐记》等。

陆广莘·著作

《陆广莘医论集要-中医学之道》人民卫生出版社 2009年5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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